蓝白的玫瑰

【楼诚】长夜无荒(八)

【八】行路难

七月发生了卢沟桥事变。

雨没完没了地下,炉子里的火在蔫湿的空气里灭了,剩下一堆未烧尽的炉灰,随着微弱的气流百无聊赖地打旋。明楼将大姐的信在桌上摊平,拿了青花狮子的镇纸压着,锁了门窗,提着两把长柄的雨伞,去火车站接明诚。

风雨潇潇的迷蒙里,白天也像傍晚一样昏沉。火车上走下来一行一行的人,在明楼眼里,全都像是发灰的空气。明诚穿着一件暗红色翻领的外套,家常旧衣服,拖着行李,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,隔着雨帘,看不真切,忽然,伞像一朵轻云停在他的身边。
    “阿诚。你回来了。”明楼举着伞遮住他,轻轻地笑。

“大哥!”明诚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,“我好想你。”在他耳边留下一句,天光霎时明亮。明楼觉得他又长高了,但是也瘦得厉害,搂在怀里一把膈人的骨头。

他们仍是打一把伞,另一把挂在明楼的手臂上晃荡,自从那次淋雨生病,明诚一定要他出门多带一把。此时明楼连一伞的距离都不肯与明诚分开,体内有一种无力的钝感,他需要支撑。明诚觉得明楼的情绪像沾了这细细绵绵的雨丝,潮湿而低落。

明诚坐火车的时间自然是得不到消息,直到明楼牵着他的手,穿过千阻万隔的雨势走回去,大姐的信还在安安静静地躺在书桌上,他拿起来看,一片触目惊心。

也该是早料到的发展了。明楼一向说日本人在东北是绝对不会餍足的,可是真的全面开战,浩劫不可想象。

明楼向特务处推荐了明诚做自己的副手,然而他的考验还没到,报纸的新闻却一条比一条残酷,明镜的信件也一封比一封更急。

八月淞沪会战,十一月上海成了一座孤岛。国民政府迁往重庆。

十二月十三日南京陷落,日军tu城月余,si难者众,

风雨飘摇,情势一节一节往下陷。明楼给明镜回信,钢笔数次从颤抖的指尖滑落,笔迹散乱,几不可辨。

明镜在信里问身体安好,嘱天凉加衣,也盼着他们回家。担忧、思念、不安、彷徨,万般情绪藏在娟秀细碎的笔触里,她虽然平日里雷厉风行的强硬,然而内心却是一片纯然的殷切温柔。国破山河,多少家庭也流离失散,此刻的明楼和明诚,像是两只浮在海上的鸿鸟,彼此托着潮湿的翅膀,不知疲倦地飞着,希望落在熟悉的土地上。

天气渐渐回暖,窗边的一盆兰花在阳光的阴影里抽着穗。西方人不懂得欣赏兰花的姿态,更形容其气味是“尸体”的腐烂甜腥,因而这花也是明诚从上海带来的。明楼自小就爱,说养兰花可培养淡然高贵的气节,但兰花是娇弱的东西,不是人人都养得。反正他自己是不厌其烦侍弄的。

这天明诚上街买了花肥,并端午做粽子的原料,回到公寓,就见明楼一言不发地站在书桌前,窗帘沉沉地遮着光,落下一片黑暗。

“大哥,什么事?”明诚忙放下东西上前询问。

明楼将桌上两张纸一并推给他。

左边是一份文件,题头一行疏大的字“对D外各种政治团体及其分子之态度的协议”,后面有军事委员会的训令。

右边是一张报纸,《张国焘敬告国人书》:“抗战发生,国步艰难,有识之士,佥认救亡图存,惟有举国一致,精诚无间,抗战到底,始克有济;而达到此目的之最重要条件,端赖民族意识之高度发扬,牺牲精神之百倍提高。本人于四月初自肤施到达西安时……”

明诚一字一句读过去,“哼,言辞真是恳切。”

“只怕离我们回去也不远了。”

九月间王天风来巴黎见明楼。彼时特务处改组,他们一并转入了军统。

“疯子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。”明楼习惯性讥讽他。

王天风不屑地瞥了瞥他,和明诚。

“你弟弟?百闻不如一见,真比你好看。”王天风辩才无碍,但不轻易开口,跟明楼你来我往打嘴仗是他人生的一大乐趣。

“王先生谬赞。”明诚欠身以示感谢。

“青出于蓝,这气质自然是我明楼的功劳。”

“呸,不要脸。”

“啧,请王先生文明用语,不要随便撒泼。”

“……你俩继续吵,我去买点菜。”明诚受不了两位见面打招呼的方式,只能赶紧溜走,以求清净。

王天风带来一个消息,一个日本高官将于三日后抵达巴黎,由于机场检修暂留,随后前往意大利。

刺杀的行动由明楼和他的新任副官完成。

“那你呢?”

“我负责给你带消息啊。哦,对了,如果你掉链子我自然是要救你的。”王天风嘴里从来没什么好话。

“那为什么派你来?一个指令而已。”

“巴黎有一个红色交通站,给延安方面运送军huo和物资,我来顺便调查这件事。”

“哦?这消息哪来的?可靠吗?”明楼不动声色地擦眼镜。

“上海站的人在码头遇见了投诚的共党,提供了一份联络点清单和他的联系人,说是个女人。能在巴黎活动的女共党恐怕不多。”

“联络点清单倒是值得利用一番。”明楼手里剥着橘子,漫不经心地建议。

“说实话,这一趟,我本不想来。”王天风感叹,他倒是愿意在上海多杀几个鬼子和汉jian。

两个人都是沉默,橘子的香味一点点浸在室内的空气里。

明诚买菜回来,给大家做饭,王天风非要插一手,说自己烙饼是天下一绝。明楼揣着手等着看笑话,谁知道那饼真是色香味不俗。

“以前怎么没见你烙过?”明楼边吃边问。

“哼,这饼是给你弟弟烙的,你贪什么便宜。”

王天风走后,明楼紧急联系了支部领导,让其他小组的人撤离。

“大哥,怎么回事?”

“白露投了国民党,长江局的人正在调查,我们的站点可能要撤走。紫棠已经暴露。”明楼捏着眼睛上的穴位。

“他没见过你。”明诚考虑了一秒,开口。

“可是紫棠见过你。王天风给我带这个消息,绝不是随口一提。军统在找机会试探你。”

“我以为现在是统一战线时期。”明诚冷冷应道。

“前几个月的文件你也看见了。国民D一直没有放下戒心,想要收编我们的军队,又设了三青团,试图动摇我们的根基。国内的局势,不是统一战线几个字能说清楚的,背后的Z治博弈远比表面上的更复杂。”明楼心里感到莫名沉重。即使在黑暗里,在淤泥的包裹下,他们仍要向着光明的地方前行,这光明是掩蔽在浓重的乌云背后,他们看不清,但是他们自有一种纯洁的坚定。

“其他小组的人撤走,联络点的一些信息要留下来,尽量不露痕迹,让王天风带回一些有用的东西。”

“要派人把伪造的文件布置好。”明诚会意。

“只能是紫棠。”明楼声音里有种不多见的无奈。

“对了,紫棠的消息,日本一位高级官员在巴黎暂留几天,看组织上有没有什么行动。”明诚给明楼斟了一杯滚烫的茶,放在茶几上晾着。

啪——明楼将手中的钢笔重重放下。

“军统这是一石二鸟,坐收渔利。”明楼咬牙,“这消息是白露给她的。”

“那我们呢?”明诚问二人在行动中的位置。

“我们是双重保险,也是棋子。”明楼起身去端茶水,明诚拦住他的手,“烫!”

行动当天是中秋。明诚早一天将红豆馅细细地磨好,用得是前年大姐寄来的材料, 将油和糖和了面粉,用手一个个团好压实,又单包了四五个鲜肉月饼,那是明楼最爱吃的。咸鸭蛋明楼隔几个月腌一次备着,说是怕明诚嘴淡。明诚也包了几个蛋黄馅的,送给住在旅馆的王天风。毕竟是异国他乡,没有精致的模具,做得粗糙了些。

“还记得你小时候我不让你吃太多月饼,你居然为这事离家出走,一个人躲在牌坊下面哭,害得我找了好久。”明楼站在厨房外看着明诚笑。
    “我当时以为你跟桂姨一样,只是对我好几天,便不要我了。”明诚将月饼整整齐齐地排在铛子上。

“我是怕你不消化,小孩子,肠胃又弱,怎么受得了这油腻厚重的东西。”明楼帮他拉开火炉。

“是,你最贴心。”明诚转身捏了捏他的鼻子。明楼握住他的手,等月饼烤好。

那日本官员住在十二区的一家高级酒店。夜风温柔地笼罩在这座璀璨的城市上空,剧院里正在上演皮兰德娄的《亨利四世》,最后一句台词说完,王天风才施施然赶到。

他们租了一个旅馆的房间,正对着剧院和酒店中间的街道。明诚端着枪一动不动地瞄准,明楼在楼下给他做策应。一行人在街上缓缓地走,街角转过一个穿黑色风衣的女人,戴着软檐帽。枪响,有人倒在了街上,是日本人。而明诚尚未扣动扳机。

一阵混乱中有人抓住了那名女子,她的头发散开来,明诚看清了她的脸。

“她是GD分子,不能让她被日本人抓走。”王天风在他耳畔开口。

“消息来源?”明诚问道,他的指间开始冒汗。

“她的同dang。你怎么跟明楼问一样的问题。”王天风转过头看他。

他的心一阵阵发冷,无数个念头转过,她不能被日本人抓走,更不能落在军统手里,他和明楼都不能暴露。

在黑夜里,他好像看见女孩儿在舞会上穿的小旗袍镶边,软缎的鞋,和一个淘气的笑容,做任务的时候她总是要抽半根烟,将父母的照片贴在心口祷告。他仿佛又看见了明楼的眼睛,肃然,坚定,像一泓幽深的清水。明楼无声地眨了下眼。他开了枪。

身旁响起一阵枪声,女子周围的几个日本人也倒下了。赶尽杀绝,王天风擦了擦枪口。

回到公寓,明诚一言不发坐着,端水杯的手仍在抖。明楼上前抱住他。
    “紫棠已经有人去救了。你打在离她心脏很近的地方。”

“她活着,活着就好。”明诚将头靠在明楼胸口上,眼泪濡湿一片,“我从未想过我会这么残忍,将子弹打在我的同伴身上。”

“你们有同样的理想信念,为了这个目标,必须做出一些取舍。”明楼不想说大局为重的老生常谈,“如果有一天,你站在她的位置,当可明白她今日所想,绝不会是对你的怨恨。如果有一天,我站在她的位置上,你也一样会作出正确的选择。”

“也许是,但我不愿意想。”他的声音打着颤。

“好,那就不想。”

明楼帮他顺气,才发觉他的背上有一片暗红的血渍,忙脱下衣服检查,是早先的伤口撕裂了。

“你啊,这么不小心。过来。”

明楼就着台灯的光给明诚上药,伤口从腋下延伸到他光洁的背上,一个多月前的任务,对方贴身太近,忽然掏出匕首,幸而明诚敏捷,才躲过一劫,因此伤在表面,未及筋骨。

 “阿诚,对不起。”他上好药,用手指轻轻抚过明诚背部的肌肉线条。

“为什么突然说对不起?”明诚把脸从枕头里露出来,侧身看他。

“也许我把你介绍进来是一己之私了,事先并未征得你的同意。你完全可以做联络通讯或者发展其他D员的工作,甚至可以到战场上去,而不必同我在这些见不得光的地方周旋,承受这些无法与人倾诉的痛苦。我常常担心明台卷进战争里来,希望他平平安安过单纯的生活,可是你……阿诚,我只是希望能离你近一点,希望你也离我近一点,我们”

“我知道,”明诚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,“我们两个总是要在一起的。”

明楼猛然颤抖了一下,俯身抱住他,眼泪轻易地就落了下来。明诚勉力抬手,环住他的背,良久。阿诚像从他的心里长出来,直长成参天的树,让他不至于被一种冷漠的荒芜侵蚀和击倒。

良久,明楼起身,瞥了一眼窗外,正是十五,九月巴黎天气晴和,月亮像一面波光粼粼的镜子,浮在钟楼顶端。

“阿诚,知道为什么月亮这么美吗?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它是一个。”

完全没有逻辑。明楼像是喝醉了,盯着明诚看,像是要用眼神把他的身上的、心里的伤治好。

“我可是看见过三个月亮,不过说真的,不如一个好看。”

“什么时候看见的?”明楼诧异。

“小时候,从桂姨身边逃跑,饿的,又哭,两眼昏花,所以一个月亮变三个了。”明诚平静地说,平静地回望他。三个月亮的光也是阴恻恻的,不像后来,跟全家人一起吃瓜赏月,一轮温暖鲜洁的璀璨。

明楼于这个时候最是爱怜他,平日里上令下达,波诡云谲,他们从来是并肩而立的战士,只有此刻,没有掩饰的阿诚永远触得到明长官内心最深处的柔软。

他叹口气,摸了摸被褥,不冰,于是给明诚盖好。

“我们也是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我们也是一个。”

“一个什么?”

“一个整体,一个巨大的圆满。你知道,这个世界最大的沟壑与缝隙,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。但我们没有。”他的手捂住明诚的额头。

像是没有突破口的平滑边界,是完整的闭合,从内部产生最强大最顽韧的力量,支撑着彼此共同向外,向前。

“是。”明诚闷头答道,仍是带着浓重的鼻音。

明楼帮明诚调整好枕头的高度,看他的伤口在背部,只能辛苦地侧卧,干脆也躺了下来,将他拽到自己身上趴着,把他的手脚服服帖帖地放好,像小时候一样,双手绕过他的腰。

“这样舒服些。”

“你不嫌重啊?”明诚怕压到他。

“我还嫌你身体单薄硌得慌呢,以后多吃点。”说着吻了一下怀里人的发顶,“睡觉。”

黑夜与梦的温柔,包裹着他们。

我时常在想,我们深爱我们的国家,为她在战火中饱受摧残的命运而痛苦彷徨,我们选择信仰,为拯救沦陷的土地和人民而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,这些是无悔的,长远的,没有计较的爱,是永恒的人类之爱,即使我们牺牲了,即使没有我们,依然会有万万人前赴后继肩负起这样的爱和责任。但是,阿诚,我对你不同。我以个人的名义,以一副血肉之躯爱你,因此一分一秒都觉得珍贵。倘若这世界没有你或者没有我,你不爱我,或是我不爱你,那将是多么深沉而巨大的悲哀啊,我不敢想,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假设。

所以我庆幸,阿诚,我们永远是一体的,没有缝隙,你就是我,是我的月亮,我的故乡,我的人民。

就算所有爱都是瞬息,爱你的流光瞬间,是我整个生命。

---------

  

评论(4)

热度(21)
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