蓝白的玫瑰

【楼诚】长夜无荒(九)

【九】浊泾清渭何当分

上海空气里的花香、饭菜的气味、女孩子身上明家香的温软、弄堂里洗衣水的寒香、清早罗老板油条铺的热气、外滩江风拐过十几条街散落的腥味、春风得意楼第一杯茶水的氤氲,并明公馆小花园里忍冬和青草的芬芳,一切与离开时无异,明明白白地留存在明楼和明诚的骨子里。重新置身其间,他们已经是换了身份,改了头面,彼此心下都有些恍若隔世的体会。再明白不过的是,这表象背后,实则笼罩着黑暗与残酷的血腥。

明楼下车,对着阳光微微地眯了下眼睛,他们正在走向一条满是荆棘的路。明诚用手中的包,为他遮了刺眼的光线。

王天风在上海遭人陷害,不得不紧急撤离,可他的蜂针最后还是狠狠地刺了明家一下。明台被带走,无疑给本就在风刀霜剑处境中的他们落下了一个残酷的玩笑。毁家纾难,明楼站在窗前,窗帘是凝重典雅的暗红色,散发着一种藏污纳垢的灰尘的气味,新政府大楼挺阔气派,天是明媚艳丽的蓝,道旁的树仍是葱茏,可是他的心像被冰冷的酒泡着,刺激,不得不清醒。

新政府组建在即,明楼的巴黎大学教职合同到期,明诚研究生刚刚毕业。原田熊二在香港遇刺,毒蜂撤出上海。他们回来的时机恰到好处的圆熟,圆熟得有些过分,叫人生疑。这其中,比如汪芙蕖,比如76号的两位,梁仲春和汪曼春。

军统在上海的锄奸计划风起云涌。季云卿案过后,特工詹森被捕,汪曼春邀请明楼参观他们的刑讯现场,是为尊敬恭维,是为暗中试探。明楼在76号的监狱里,第一次见识了这个魔窟的残暴,它绝不白白取人性命,而是用无尽的酷刑折磨人的精神和意志,最后,一样要落得横死的下场。它像是一种轻描淡写的暗示,一个浓墨重彩的警告,一张纵横交错的蛛网,攫住抗日喉咙的一只辣手。

“明长官,新官上任三把火,您可以亲自审问他,挫一挫抗日分子的锐气。”汪曼春言辞得体。

“证据确凿,对这种心狠手辣草菅人命的恶徒,绝不能姑息。曼春,我信任你的手段和能力。”明楼应答从容。

上海金融界的聚会上,明镜打了明楼一巴掌。可能也未必是纠缠于汪曼春的毫无眼色,或是自家弟弟回家却不先知会自己,她更多的,还是气,气明楼居然心安理得地做了伪政府的高官,甘愿受日本人的驱使。她的心里有滔天的怒火和耻辱感无处发泄。其时国民政府断了对陕甘宁边区的资金支持,明镜的手上,已经走过了好几批运往延安的物资和西药,她怎么想到明楼在一群走狗汉奸的面前大谈什么经济形势与政策。家门不幸。

明楼跪在小祠堂里,向明镜解释什么是“人尽其能”“曲线救国”,然后迎接一顿劈头盖脸的鞭子。明诚仍是替他煮面条,切葱花,卧鸡蛋,儿时的记忆心照不宣地在两个人的心头浮起。只是明诚不再泪眼汪汪了,他头脑清醒,心性坚定,上海这个各方势力拉扯裹挟的风暴漩涡,步子要走得稳妥小心,手腕要转得干脆利落,才能在夹缝中游刃有余。对于他们这样的人,连眼泪也是不合时宜的。

 “阿诚,此后便只有我们俩,只有我们彼此是知根知底的了。”明楼惆怅地开口,窗外是轻云薄暮,落日像一丸浅鲜的金子,正要坠入到黑夜里去。仅仅一个月,新政府的经济状况百废待兴,特工总部内部明争暗斗,特高课处处压制,明台的安危,明镜的不解,眼花缭乱地围住他,扑面而来的窒息。

“大哥,我们要坚强。”明诚站在他身旁。

夜灯陆陆续续地点起来了,光线渐渐地铺展开,这座城市是没有彻底的安眠的,它在夜里释放出最旺盛腐朽的生命力,纸醉金迷,灯红酒绿,铲恶锄奸,救亡卖命。可那凝重的夜幕背后,每一盏灯分明就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安宁祥和,明楼仿佛看见它们一盏盏灭了的场景,风从窗户悠悠飘进来,惊起一身冷汗。

“阿诚,”他捏了捏明诚的肩膀,“我们要坚强。”

 

汪芙蕖死在除夕,人的命运,有时候不是由自己决定的,可冥冥之中又印证着伏笔照应。明楼要安抚汪曼春的情绪,处理后续大小事务,忙忙碌碌,直到天色将晚,他们一起回家过年。

明楼和明诚并肩立着,看引线慢慢燃尽,灿烂明亮的烟花从迸裂处往上飞溅,像一万颗星星升起又坠落,像瞬间开满又谢去的花树,岁月安好的错觉温温柔柔地在他们挨着的肩膀处萦绕,他们的背影也温温柔柔,映在明镜的眼底。

波兰之鹰,算是明楼给明台的第一个考验,也是在向王天风催要人,毕竟除夕之夜,这个家里是谁也不能缺席的。明台终于赶到,明镜到底是偏心,给了小弟弟一个热烈的拥抱,连红包也是最丰厚的独一份。明楼和明诚心里难免觉得委屈,一种甜蜜无奈的委屈。

一顿晚饭,阿香忙里忙外准备了一天,浓油赤酱是大少爷的最爱,清鲜滋润是大小姐的口味,各色精致的细点心最讨阿诚少爷的喜欢,红酒牛排更是万不可缺的小少爷心头好。

“哎呀,以后谁要是娶了阿香,那真是一辈子的福分。”明镜夹起碗里一根雪白的豆腐丝,夸赞道。

阿香顿时脸红如云霞,忙转身到厨房给大家盛饭。

“大姐,阿香还是小姑娘,可经不得您这么说呀。”明楼笑着喝一口红酒。

“她是小姑娘,你跟阿诚可是大好青春,相亲结婚也该提上日程了。”明镜瞪他。

明诚忽然给嘴里的蟹粉包子呛了一口,“大姐,我们刚回来您就提这事,也得给我们时间啊。”

“大姐,现在提倡的是自由恋爱,不兴相亲那一套。”明楼夹起一块肥厚的红烧肉。

“对呀对呀,我们追求的是美好平等的爱情。”明台连声附和。

“哼,你们留洋回来,满脑子都是些不着调的天真浪漫,我可要最实际的,赶快成家我才能放心呐。”明镜嗔怪明台一句。

“哪能呢大姐,我们呀就是要让您操一辈子的心,一辈子被您管着才舒服。”明台撒娇地眨眨眼。

“哎,还是我们明台最贴心。”明镜不知不觉就被明台的话给带偏了,明楼和明诚对视一笑。

酒满情浓,杯盘渐空,一顿饭吃尽了人世间最繁华美满和谐快乐的景致,在这飘零的乱世里,见缝插针,一瞬即逝。

“大哥,我要听戏。”明台不放过一点找到答案的机会。

明楼拗不过他,只得强打起精神,唱一段《苏武牧羊》,以曲折隐晦的方式向自己最亲的亲人诉说刚正不阿的忠心,有的时候,人没有办法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,便只好托古,让老祖宗替自己把话里的意思说个干净痛快。明楼的腔调拿捏精准,唱功火候纯熟,然而他是吊着一颗心去唱的,因而唱的几度哽咽,慷慨而落寞,又不能说得太满太清楚,咬字吐音里尽是压抑的悲凉。

明诚替他拉京胡伴奏,扮卫律跟他对台,一正一反,眼花缭乱,孰真孰假,端叫看的人自己去猜度,猜度一颗如玉的冰心。时代于个人,于家庭,最残忍的间隔也不过如此了。明诚好拉二胡,他第一次听到胡琴的声音,是顶小的时候,桂姨抱着他,走过弄堂口,拐角的地方有人拉一把破琴,声音吱吱呀呀,面前放了一个磕了沿的瓷碗,地上的泥土飞起来,落在碗里,和那个人哭丧干瘪的脸上。明诚不喜欢,怎么会有那么丧气的声音的,听得人不高兴。可是后来,这声音就常常与他作伴了,他于是觉得二胡好,如泣如诉,哀怨凄凉,像是带着一种挥不去的难言之隐,在原野上流浪,在街头巷尾穿梭飘荡,在逶迤的流水中逝去。怎么会有那么切合他心境的声音呢?再后来,明楼要教他弹钢琴,他不愿意,说要学二胡,明楼于是就请老师教他拉二胡,但是不让他拉太过伤感的曲子,只拣了《月夜》、《渔舟唱晚》等平和淡远的,说自己爱听,渐渐地明诚也就专心练习明楼喜欢的曲,偶然间知道明楼会唱戏,便开始练京胡配合他。

“荣华富贵全不要,我受清贫也清高……”明楼唱,声音铿然,明诚看着他的侧脸,仿佛一眼望到了一个不可预知的结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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