蓝白的玫瑰

【楼诚】长夜无荒(十)

【十】却不道流年 暗中偷换

“大哥,吃早餐。”明诚顺手打开房间门,看见明楼正在跟皮带较劲,心里忍不住轻笑。明楼对王天风口中最嫌恶的“世家弟子,少爷做派”可谓一以贯之,身体力行,自从明诚天天待在自己身边,更是变本加厉,生活里一干琐事,全要依赖着明诚。他对这种滋味,嗜之如命。

“好,早餐先放桌上,阿诚,过来帮我看看,这新买的皮带扣眼太死,总是系不上。”

明诚上前,看见明楼的衬衫上渗出一层薄汗,手心微微发红,头发也没有梳好,额前一缕碎发,掠过他轻轻皱起的眉峰,一时看得失了神。其实他的大哥,也是有些孩子气的,平日里在生死场上翻滚历练,纵横于风浪波涛之间,性格里的某些部分自然就渐渐隐而不发了,他从来只用他最强大、睿智、冷静的一面包裹住自己,像是被磨得无波无澜的一镜湖面,圆融而深邃。他的清澈,柔软,纯净只在湖底,而明诚是映在他湖底的月影,是藏在湖心的一尾游鱼,是融于湖里不见踪迹的浩浩湖水。在生活中,他是心甘情愿地向明诚示弱,以一种缺了你我就无法继续存在的姿态。

明楼伸手拍拍他的脸,“难得我在你眼中还那么有魅力。”笑得连眼睛都眯起来。

明诚不理他,一把拽住他的皮带,使劲往里紧了紧。

“哎,你轻点呀。”明楼忽然有些气滞,忙抓住他的手。

“大哥,我看你最近又长胖了,从明天开始减肥吧?”明诚瞪眼看他。

“嘿,你小子!挤兑起你大哥来了。”明楼抬手,作势要打他。

“我认真的,你今天要是把这皮带系上,就不减肥。”

“那你帮我。”握着他的手不放。

结果,那皮带自然是没有系上。明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早餐被明诚瓜分了大半。
    “感情让我减肥,是自己中饱私囊啊。”明楼就着明诚的手吞下了半片面包。

“少来,以后早餐和晚餐都减半。”明诚喝光杯子里最后一滴牛奶,端着盘子出门。

明诚一向是言出必行。明楼捏了捏肚子上一圈软肉,叹口气,只能执行命令。

新zhengf办公厅的大楼,走廊弯弯绕绕,不是工作人员,恐怕要在里面迷路。明诚刚在办公室坐定,一通电话挂过来:“阿诚,给我泡杯咖啡。”明诚拿了洁白的骨瓷杯,咖啡粉是昨天刚磨好的,一茶匙,加两块糖,热水冲下去,一圈细密的泡沫咬住杯沿的金边。明楼常年的习惯,其实也是明诚惯出来的,明楼原本爱喝云雾茶,大姐说小孩子喝茶不好,只让喝白水。去了巴黎,自然是喝不到茶,便央着明诚学了一手冲泡咖啡的技艺。回上海,明诚做了秘书处负责人,明楼心想,这咖啡,也只有阿诚泡的才能入口,遂愈发觉得安慰。

明诚走过三个拐弯,遇见数十张熟的、不熟的面孔,推开大门,把咖啡端进去,明楼正在听梁仲春汇报工作。

明诚回到办公室,处理了一摞文件,刚合上笔盖,电话铃又响起来。“阿诚,给我泡杯咖啡。”

一个早晨,从秘书处到明楼办公室,明诚来来回回六七次,全是送咖啡。他甩了甩手中没有墨水的钢笔,嘴角微微一挑。

明楼接过杯子,轻轻吹口气,低头,杯子里清可见底,只好悄悄放下,肚子里发出一阵几不可察的声响。

然而明诚定的减肥计划还没来得及认真贯彻,一个意外发生了。

明诚弯下腰捡起手表的时候,明楼在心里微不可查地叹气。

狩猎行动,是一次意外。明诚陷入了南田洋子的怀疑中,明楼不得不演这出戏,一石二鸟, 除掉南田。意外对于他们来说,是不容许时常发生的。人的性命只有一次。转危为安,化被动为机会,需要强大的掌控力和精密的安排。而让明台小组作为执行者,是万不得已,是意外的意外,对所有参与者的考验。

明诚坐在台阶上。月亮伏在窗沿,露出一丝微弱的光线,打在他的皮鞋面上,像一枚老旧的钱币。枪在口袋里,身后的台阶有十七级,他从小就知道,从他的房间,走到明楼的房间,要步过十七级台阶。从十七数到一,明楼就坐在椅子上读书看报,他跑过去,蹬了小鞋子,窝在明楼的怀里,顺手捞一块桌上的薄荷糕或是奶油话梅。他数着这十七级台阶,知道明楼肯定也是一夜无眠,明台更不用提。所有人的心在这一刻,都揪在一起,明楼感叹明台的粗心大意,又嗔怪明诚的关心则乱,到头来,始终是自己太无情,他在这场戏里,既是受害人,又是行凶者,而对象,都是自己的至亲。

天光亮起来,明诚的台阶刚好数到十七,既然是个错误,就总该有结束它的时候。

 

“任务完成得很好,等嘉奖令吧。”明楼打发明台出去。

“臭小子,这次我非要好好教训他不可。”明楼一圈一圈把缠在明诚身上的绷带解下来。他端着枪口瞄准明诚的时候,竟然没有一丝犹豫和颤抖。他叹服于人性的残酷与强悍。直到在办公楼里和明诚举杯庆祝,在媒体记者面前冠冕堂皇地讲演,他依旧是云淡风轻,一步一步走得稳当,明诚亦如他。可是他的心在滴血,那一枪真真切切地打在明诚的身上,也真真切切打进他自己的心里。想到明诚在巴黎的那次任务,他终于理解了他当时的心情,现在的自己,比之当时的明诚,更痛上百倍。

“从今以后,再不允许有这样的错误发生。”明楼咬牙切齿。

明诚何尝不了解他的心思,但他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。为了信仰,为了国家,为了明楼,他牺牲无悔,同时他也相信明楼的枪法和计划不会有任何闪失。但是中弹的瞬间,他一片空白的大脑里闪现的是绝对自私的想法,害怕再也不能看见明楼,他想象不到明楼身边没有自己会是什么样子,黑暗里谁给他倒一杯温水,点一盏明灯,听他无边无际的话,握住他的手,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。

窗外在下雨,雨水打在榆树叶子上,扑簌簌地响。也没有月亮,他想起巴黎的月亮那么大那么圆,他跟明楼说我们总要一起。

“大哥,你说如果哪天我死了……”明诚迟疑着开口。

“不许胡说!”明楼迅速打断他的话头,一阵心慌。明楼是唯物主义者,但他平时从不允许明诚提到这个字。其实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,这个字眼从来是跟他们这样的人捆绑在一起的,每日游走于看不见的刀口和枪管丛林中,可能脖子转错方向都会有鲜xue涌出,行差踏错,生死只是一线之隔。

 “阿诚,你不会比我先死的,你看,我年纪比你大,老了以后少不得一身病痛,我还舍不得劳你照顾呢。要走啊,也是我走在前头,替你把前面的路都探清楚,好叫你来寻我的时候顺顺当当,一个岔口也走不着。”明楼想不出什么贴切的话语来安慰明诚,只翻这些老套的说辞,一边帮他把睡衣穿好。

明诚一听,急得眼泪都出来了,“你说的什么,考虑过我的感受吗?”他何尝不是与明楼一样,舍不得对方,此刻他说的话像是尖刀一样一层一层地剐着他的伤口。

可是这话题原本是自己挑起来的。明诚叹口气,靠在枕头上,“大哥,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。”

“哦?怎么个自以为是了?”明楼起身替他倒一杯热水。

“以为你完完全全地了解我。”

“我不了解你么?”

“你了解我为什么说这样的话?”

“我这样说,因为我知道阿诚舍不得我,但更舍不得离开我让我伤心。”

“那你呢?你舍得叫我伤心么?”

“我只愿你活着,你的生命跟信仰一样可贵。”

原来他们到底是不同的,而这点背道而驰的不同又让他们达成了一致。

“你比我自己更了解我自己。”明诚赌气地躺下。

“那你说错话了,该不该罚?”

“我说错什么?”

“提错话头是其一,乱用成语是其二。你记住,我这不叫自以为是,叫自知之明。”明楼俯身看他。他是断不肯承认明诚开口那一瞬间,他的心好像踏空了一样,差点坠入冰天雪地里。

“好,我错了,怎么罚?”

“等你伤好,自然就知道了。”

明诚淡淡地撇了撇嘴,转过身不看他。一阵透骨的温暖贴过来,包着他的后背。

“阿诚,我们结婚吧。”明楼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,他从来没敢想过,却又想了无数次的话,今日情形,想到往后只会愈加艰险,他怕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。

“突然提这个做什么?怎么,明台年底要订婚,你这个做大哥的非要赶在他前头?”明诚同他开玩笑。

“谁管他。我只要你现在就答应我。”说着将他的手拉过来,对着灯,细细地看,光透过薄薄的手掌,沁出一点透明的红色,“嗯,阿诚的手最适合带戒指。”

“你认真的?大姐可是盼着你娶妻生子,一家人和乐美满呢。”明诚的声音像是被眼泪泡过。

“你也盼着?”明楼拿嘴唇贴了他的后颈,声音和气息从皮肤里穿过去。

明诚忽然转过身,一对大眼睛盯着他,“不准!”

明楼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他漆黑透亮的瞳孔里,到底是拿准了对方爱自己,才肆无忌惮说这样的话。

“好。大姐总是要知道的,等明台结了婚,我们就告诉她。”

“那你现在说要结婚?”

“私定终身,不可以吗?”明楼用手指挑着明诚的下巴。

明诚坦诚地迎着他玩味的眼神,“一件信物都没有,明大少爷不看才子佳人的小说吗?”

谁知道明楼听了这话,便起身去书柜最里层,翻出一个水绿暗纹的锦盒递给他。

明诚打开,忽然压不住心里的惊讶出声,“这破瓶子你还留着啊。”

映着晦暗的光线,盒子里是明诚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明楼时,撞掉的那个香水瓶,瓶口还缠着麻线,随着年岁的风蚀,已经变成深浅不一的褐色,瓶身的裂纹用泥金补了,倒显出一种陈旧的别致来,像是在时光河底洗过,带着记忆的温度。明诚拿起来,瓶子里原来不是空的,像是装了一种半流动的液体,他小心地旋开盖子,一阵清淡的香味溢出来。

“这是什么?明家香的新方子?”他仔细嗅了嗅瓶盖,玉兰花的香味,露水,薄荷,似乎又不是清透的香水质感,有些油润的气息。

“你想知道?等你伤好了我告诉你。”明楼笑得意味不明。

 

明诚知道这件东西的用处,是在他伤口结痂落下的第二天夜里,明镜去苏医生家做客,顺便谈一谈明台的婚事,于是宿夜未归。

他合上轻纱的窗帘,玻璃上映出一点月亮的影子,天朗气清。转身便被明楼tui倒在chuang。睡衣的纽扣系到第二颗,露出平直的锁骨,凹陷处,像盛着一枚小月亮。

明楼握住他的脚huai往上推,他的小腿顺势落在了明楼的肩上。香味从明楼的手指上传来。

“你!这东西什么时候弄的?”明诚哑声质问。

然而明楼不给他找到答案的机会,“我的调香手艺不比你差吧?”说着,那清甜的气息流进了明诚的身体。

谁知一点红,解寄无边春。风来暗香满,小烛漏夜,金英垂露,明月窥人。

良夜堪堪,短暂若此。

也不知是融掉了多少热烈和韶光,清早明诚起床时,身下的被单像水泡过一样,连消暑的竹席子都沾湿了。而那个瓶子,不知被谁的手拂过,打翻在地上,不仅是裂开,其中一小块碎裂的玻璃片掉在了角落里,遍寻不见。

“可惜,只用了这一次。”明楼仍是把它收在锦盒里,然后不疾不徐地穿衣服,皮带是新买的,明诚到底是舍不得让他饿着,身体是第一要紧事。

晚饭后,明诚在院子里洗床单。肥皂泡在黄昏的天空里变换颜色,风游丝一样贴着人的肌肤,明楼提了水,帮他冲洗,水流在青草里蜿蜒而过,一片晚霞的倒影。

小少爷在楼上开着留声机,放的是法语歌,明楼在藤椅上坐下来,和着那曲调,却唱了一句“秋水长天人过少,冷清清的落照”,觉得未免悲凉,便别开了心情,看明诚将床单和席子一并晾起来,烟笼似的天际,床单被风吹得鼓鼓的铺展开,透出一轮圆黄的太阳。

明楼的倦意来得模模糊糊,等明诚转身来看他,他已经靠着椅背打起盹儿来了。明诚给他披一件外衣,手臂垂在他的肩膀上一阵轻似一阵地拍着。时间像石块上的细纹,带着温和的光晕,一分一秒地凿进记忆里,身体里。

明镜回来的时候,三个人都在客厅里,明诚削了一个苹果,切成小块,明楼在沙发上看报纸,明台一边看杂志一边摸盘子里的苹果。

“哎,阿诚你过来。”明镜走到他身边,忽然皱了皱鼻子,“什么气味?真好闻!”明台听见这话也忙凑过来。

明诚的脸忽然有些发烧。

“大姐,你忘了,他可是继承了明家香的手艺。”明楼面不改色。

“对呀,咱们阿诚真懂事,每天上班工作还想着调香。这个味道好,可以作下次新香水的配方,回头你问一问明堂哥。”明镜高兴地放下提包。

“咳——大姐,我觉得这气味太淡了,配方还是要改进改进。”明楼心里不乐意。

“你们聊,我还有个文件要处理。”明诚忽然起身,放下刀子,回房间去了。

“哎呀,阿诚这是怎么啦?”明镜拿手指头点了点明楼,“肯定是你刚才的话惹他生气。”

明楼闷头吃苹果,明台用杂志遮了脸,偷偷地笑。

明家香的这款新香水,自然是再也没有面世的机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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