蓝白的玫瑰

【楼诚】长夜无荒(十二)

【十二】此事古难全

明楼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火车站里走出去的。日本人的shi体在地上横七竖八地铺了一层,像是夜里下的严霜,灰白颓丧,冒出一阵阴寒的气味。

他怀抱着明镜,尚感觉到她裹在毛领大衣下面的身躯温软如生,如同她往日的笑容一样春风化雨地暖着他的胸口。明诚的眼泪一滴一滴打在他的手臂上,他们一路并肩,溯洄而上,此刻像两尾游鱼,穿过一片死寂的深潭,好像要一步步踩着时间的河流走回去,珠链一样星星点点的流光中,立在夕阳下等他们归去的,依然是一个活着的明镜。人怎么如此脆弱不堪呢?像一片透明的冰,落在地上,碎得无声无影。

报纸上平平淡淡而又耸人听闻地记录火车站被抗日分子袭击、新政府官员家人不幸遭误伤的新闻,大悲大勇的浓重亮烈蒙在历史尘埃背后也只不过“平民”两个铅字的黑白分明。新闻,终归是要变成旧事的。

也不是没有哭过。明楼在好几个晚上从梦里惊醒,枕头上是大片大片濡湿的痕迹,不知是泪还是汗,醒过来的时候眼睛里总是茫然落了一片黑暗,片刻又翻身倚着明诚,再也睡不着,盯住天花板屏气凝神,复瞥一眼身边人模糊的轮廓,轻轻地唤:“阿诚。”声音微弱,怕真的叫醒了明诚,其实只是借了这两个字来安抚自己。但明诚素来睡眠浅,又极警觉,只要明楼有响动,立即就醒了,索性就整夜开着灯,在床头柜上时常准备好温水和药。可是到最后,常常两个人并肩靠着,一齐流泪沉默,等天光一点一点盖过黑夜。

渐渐地也就平复下去了,白天依旧要继续未竟的使命,给不了他们太多的时间痛苦、失眠、舔舐伤口。他们再明白不过,历史是需要无数常人的牺牲才能换取向前的一小步,这车辙里斑斑点点的鲜血和遗志,是永远也不会被抹去的。因而竟也从死亡中生出了一点安慰,以及更多前进的气魄和勇气。他们要继续朝着光明的地方走,未来远如天边的雪白透亮的星辰,虽然远,但照着黑暗一隅,他们借着彼此怀抱里的光焰辨认道路。

明台到北平给明诚发了电报,信里简单叙了叙陶然亭寂寂的雪景和银锭桥的炙子烤肉。“烟藏古寺无人到,榻倚深堂有月来”。锦云怀了孩子,零零散散的,言语里无非是藏的一个平安的消息。

“给他回电,勿在北平久留。”明楼摘了眼镜,放下手中的文件。他近来视力愈发不好了,蝇头小楷也给看成一片洇湿的墨影。

明诚坐在沙发上,让他枕着自己的腿,扶着他的额头,轻轻地按揉穴位。

明台去延安是早晚的事情,他在军统的名籍上已经是只死了的蝎子,能从地下转到地上,对于他和他的家人,对于明家,都是一件幸运的事情,仿佛夜幕的边缘掀开一个角,好歹算见了一线光明。

以后见到,恐怕也改了名字,不叫明台,是黎明?黎台?黎家鸿?明诚心想,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了,反正人总是那一个,奶声奶气地跟在他后面叫“阿诚哥”,闯无数次祸等着他去善后,西装香槟宴会场的小少爷,也是一腔热血奋勇的小战士。

两人心下都有些安慰,锦云的孩子,明台说还是姓明,算是圆了大姐的夙梦,给明家留下一点希望。

雪花在烟灰色的天空散漫地飘飞,上海的冬天也冷,湿冷,公馆外面偶尔跑过几个上街买东西的小孩子,脚步的音响隔得远。火炉子里的木炭烧得通红,热气颤颤巍巍地在明楼周围晃动,他有些着懒,搂住明诚的腰,闭着眼昏昏地靠在他暖和柔软的小肚子上,呼吸一起一伏,和着偶尔爆裂的几点火星的窸窣声,像沉入了温柔的海里。窗玻璃外一只土黄色的小猫,给外头的风吹得受不了,觑了个缝儿便摸进来取暖,绕着炉子打了半天转,竟悄悄地蹲在明诚的咯吱窝下面,背脊侧面的细毛刷刷地擦着明楼的耳朵。

明楼正躺得安逸,耳边忽然一阵痒,以为是明诚作弄他,忍不住笑,要抬手去打明诚的胳膊,才伸出手便触到一团软热,吓得睁开眼睛要坐起来。明诚手忙脚乱按住他,笑声从喉咙里低低地溢出。

那猫也受了惊吓,腾起身子窜到火炉旁边卧着,“咪呜咪呜”小小叫唤几声以示不满。

“一只小猫,没想到大哥还会被这小东西吓到。”明诚盯着明楼的脸,满眼笑意。

明楼装作气恼的模样用头拱了拱他的肚子,随即又闷声叹气:“如今倒是杯弓蛇影风声鹤唳了,一只猫也成了炸弹似的。”

“要仔细,可别被猫爪挠到。”明诚抬眼看看办公桌上的一摞文件。当下两人心里都明白话里的意思。

梁仲春和汪曼春俱殁,情报工作又接连出现失误,76号内部产生了一场不小的混乱。如今安排的人手,俱是李士群的亲信,更有吴四宝等帮会头目盘踞行动处,手段歹毒无恶不作,颇有些一手遮天的架势。

“大哥,中储券的发行令下来了。” 明诚见他的眉头将要皱起来,忙伸出一根手指压平,忍不住摸了摸他高挺的鼻梁。越是这紧张的时刻,他就越是想要拥抱明楼,想变成他胸腔里的心脏,将一切新鲜的力量注入他的身躯当中。明楼抬手握住他,掌心是无可取代的温暖。

 “贪心不足,后患无穷啊。我这经济司顾问的位子也是白搭。”良久,明楼坐直了身子开口。

“重庆那边能坐视不理?只怕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。” 明诚放下他的手,起身从立柜里取出茶罐,将一撮茶叶投在瓷杯中,然后注入热水,一阵轻微的声响。

明楼拿起桌上的《国民新闻》,闲闲一瞥,“丁主任的岁首感言也是奇文一篇。”

“他在76号不得势,自然对日本人巧言令色。”明诚接过报纸浏览一遍。

“这两个人,有意思。日本人要和平共荣,恐怕李士群早晚树大招风。”明楼站起身,甩了甩酸麻的胳膊。

“今晚吃什么?”

“鲫鱼炖豆腐。”明诚伸手摸了摸炉子前蹲伏着的猫。

“阿诚真是菩萨心肠。”明楼出言调侃他。

正面战场已经陷入到了一个僵持期。暗潮之下,其实汹涌。

冬天还没有彻底结束,明诚握着手中的方向盘,风卷了雨点细细碎碎地扑打在车窗上,闷闷地响,像泪珠似的滚下去,拖出晶亮的痕迹,最终隐没在窗缝里。雨势渐渐有些急,水帘像屏障一样包裹着整个车子,明楼在看一份延安方面的电讯。

皖南事变,举国哗然,像是早就埋好了引线的一颗地雷,让本来就微妙的局势变得岌岌可危。现在的延安,已经像热油锅一样炸得砰砰作响。

“叫我们加强戒备,恐国民党变节生事。”

“只要日本人还在,国民党想必不会轻举妄动破坏合作。“明诚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明楼的脸。

“这个时候,是政治斗争最激烈的时候,我们的处境会更危险。”明楼捏了捏眼角。

转角路过常青药店,门口摆了一盆盛开的腊梅,在流动的车窗上映出一点淡黄的影子,明诚刹了一脚车。明楼在车内等他,见对面的糕饼铺挂的牌子上写有刚出炉的白糖杏仁饼,想着明诚爱吃,便撑了伞过去,要了两斤,从衣袋里摸出几张钱来,那老板倚在柜台上,将饼递出来,搭眼一看,便直着嗓门开口:“抱歉,不收中储券。”明楼闻言,连忙钱夹裤兜翻找个遍,才发现钱全都在明诚那里,只好作罢,摆手说不要了下次买,满心惆怅回到车里。

明诚满身雨气带上车门,发动车子,回身将一张纸片塞给明楼。是一份名单,中储银行大大小小的职员罗列一页。

“军统也只有用这种手段了。”明楼撇嘴将纸捏成一团,“还说给你买杏仁饼,结果没买成。”

“怎么?”明诚从后视镜里看他皱着眉头。

“没钱呀,阿诚少爷。这不家里的经济大权都在你的手里。”明楼摊手,故作无奈。

“工资不是刚发还没交上来么?”明诚勾起嘴角,见他把手中的纸团晃了晃,心内恍然,眨着眼笑开了。

刺杀接二连三。明诚许久没摸过枪,扣动扳机的时候差点觉得自己手生。周佛海紧急召开会议制定对策。会后明楼搭了丁默邨的车回家。一路上两个人都在抽烟,车内密不透风的空间闷得人满头汗。

“明先生,我听说前几天中储银行调查处的楼主任才跟你吃过饭?”丁默邨乍乍然开口。

“丁主任这话我不明白。您也知道,自从家姐去世,我家的产业一直疏于打理,这次政府发行新币,自然是要各处打点下关系,方便以后做生意。”明楼掸了掸烟灰,语气恳切。丁默邨一直怀疑明楼与重庆有联系,只是捏不到证据,便明里暗里地试探。

“哦,你对周先生今天提的‘力谋反攻’如何看?重庆政府会就此罢手么?”丁默邨眯着眼,烟圈静静地散开来。

“周先生自有他的分寸,不致影响和平大局。”明楼淡淡答道。

车子停在明公馆门口。

“你的秘书阿诚今天怎么没来接你?听说他可是个身手矫捷、头脑聪明的人才,平日里打照面机会不多,什么时候也请我去明公馆坐坐,认识一下?”丁默邨贴着窗看了看眼前的小楼和花园。

“秘书处工作繁琐,今天恐怕是不得空。改日自当以礼相邀。”明楼走下车,又朝车内欠了欠身。

打开家门时,明诚正在厨房里帮阿香择菜,见他满脸倦容,忙去房间找衣服和拖鞋。

“今天的会……”明诚半个头埋在衣柜里。

“周佛海大发了一通脾气,说要以命换命,只怕近金融界一个月都不得安宁。”明楼脱掉外套,端起茶水喝了一口,“以后行事小心,丁默邨对我俩的怀疑从来没停过,别让他抓了把柄。”

“好。”明诚直起腰,凝神想了一会儿,方转身将背心递给他。

恰如明楼所料,76号手段狠辣,几起爆炸和刺杀牵连广泛,四大行皆受到了重大折损。人抓了放,放了抓,这场互博反反复复扯到四月底,最后由重庆政府派人请了杜月笙出面,才得以平息。

经此,汪伪和军统明面上的针锋相对逐渐消停下去。

阴雨连绵的黄梅天终于结束,秋风寥落,天空澄澈高远,下班的时候,明楼和明诚少有地走路回家。因为车子的后窗在一个喧喧嚷嚷的白天让人给砸坏了,拿去修。

两人绕去银楼给阿香挑结婚礼物。

明镜去世以后,家里只剩下明楼和明诚,阿香一个年轻女孩子,留下来始终不方便。但她的家人也早已在战火中失去了音讯。于是他们商量,等阿香结婚,就让她自由离开。

犹记前一年除夕,明楼还说阿香是小姑娘,现在,也将嫁做人妇了,男方是苏州一个商铺老板的儿子,叫余满良,明诚想起桂姨,怕阿香遇人不淑,便费心查过,倒也为人清白实诚。

挑来挑去,挑了一对嵌宝金耳坠并一只绞丝金镯子,考虑到金子总是值钱,若有什么危急情况,尚可救救险。

他们向着将落的斜阳回家,影子一点一点在地上拖拽,风也拉得绵长,存心给他们一段平静似的,街上人鲜少,有乞讨为生的老妪努力地缩在墙角,跟油腻肮脏的墙体灰成一片,明诚悄悄地走过去,要把一张钱和才买的一份油饼放在破碗内,见明楼看着他,动作倒有些不自然,紧张的惶然与徒劳的倦怠在他胃里漫延。他从来也没习惯这种事情,于自己,于别人,他从来做不惯冷眼的施与者,明楼常说他的心明亮干净,像一汪水,自己捧在手里,怕从指缝中漏了一分半点的,于是明楼要自己毫无破绽,堪堪盛得住这片清泉。互相做对方的外壳,也互相做对方的内衬,严丝合缝,浑然天成。明楼看他笑笑地走过来,从衣兜里拿出手,摸了摸他的指尖。

怡和水果铺的陈老板,搬了只小凳坐在门口剔牙。明诚闲闲地走进铺子,买了一袋个大饱满的石榴。初秋正是吃石榴的好时节。

回到家,阿香正在收拾行李。

“明家,可算是阿香的娘家了。”明楼笑着伸出手,想拍拍她的肩膀,只当她还是小女孩,忽然又觉得不妥,便收回来,捋了捋自己的头发。

“如果以后有什么困难的地方,只管来找我们。”明诚回头看了明楼一眼。

“阿香只希望两位少爷平平安安的,以后再见到,还能认得我。”说着眼角泛出一点泪光来。

明诚将礼物递给她,映着窗格里的日色,黄澄澄明亮又喜庆。

嫁妆一应齐备,明楼说就当替大姐送给阿香的一份薄礼,主仆一场,大姐此时若在,定也舍不得她。谈起明镜,又是一阵无言的伤心。

吃过饭,门口传来一阵喧响,阿香的未婚夫来接她,高大结实,

方面大眼,一副憨直的样子,紧张地跟他们问好。阿香将行李顺手递过去,泪水涟涟地向两人道别。不过一两年光景,这一家子人像是被流风吹的七零八落,偌大的明公馆,只剩下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。

明诚郁郁地走回去剥石榴。他们现在常待在明楼的房间里,客厅很少使用,除非有人来访。许是过大的空间难免让人产生旷漠虚无的感觉,狭小的卧室里四面墙围得踏实,家具也紧凑地挨在一起,两个人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,才觉得有所倚待,才觉得真切地活在这世界上。

石榴盛在白莹莹的玛瑙碟子里,一粒一粒圆亮可爱。明楼伸手捏起一粒,递到明诚嘴边,明诚漫不经心地探出舌头将石榴卷进嘴里。

明楼呼吸滞住了片刻。

阳光下明诚的手指在一片璀璨的石榴籽中间白得有些透明。见明楼长久没有动静,他抬起头,发现身旁的人正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。

“干嘛?怎么不吃?很甜。”明诚嗔他。

“你喂我。”

石榴,是多子多福的意思。

明诚倚在明楼怀里,闭着眼睛开口:“应该给明台留一个,他在延安应该有石榴吃吧。”

“算算时间,小孩子应该也出生了,不知道取个什么名字。”明楼拨开他鬓边汗湿的头发。

“他年初寄的信上有副对联,榻倚深堂有月来,明台那么爱偷懒的人,我猜啊,肯定叫明月。”

明楼笑着抬头,窗外是皎皎明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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