蓝白的玫瑰

【楼诚】长夜无荒(十一)

【十一】此生此夜不长好

王天风提着一个圆角的藤条箱子,那是他从老家带着去到军校,辗转多地从不离身的箱子,里面装了他所有的家当。但是拎在手上,却似乎感受不到什么重量。他是拿命来填满这个箱子的,一个人把自己的命拿在手上,那他也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。他头发梳得妥帖,小胡子一丝不苟,云灰色的麻布衫脚沾着两点山城的泥土,细看不出。他走在五角场一侧的弄堂里,上海的地界,曾经是他的战场,如今将作为他的fen墓,曾经是千万人的战场,如今也早已是千万人的坟墓。他希望从这向死的境地里开出重生的花朵来。他是极有自信的,破釜沉舟的自信。

明楼与王天风会面之后,死间计划的齿轮不可避免地沿着铺好的轨道行进。一个线团掉在地上,便再也由不得它自己了,不滚到最后一刻是到不了头的。

明诚知道明楼的计划时,曾激烈地反对。他从来没有离失去明楼这么近过,以至于他未听完明楼的话就蹭地站起来,以一种剑拔弩张的姿态:“你不能这么做,我不允许!”

“你没有资格命令我。”明楼沉着地看着他。

“你的计划太不稳妥。”

“我没有选择。”

明诚戚戚然坐下来,好一会儿,终于开口:“那我也有我的计划。”

明楼忽然慌了,他扑过去逼视明诚:“不许擅自行动!只能按我的命令行事。”

明诚只是轻轻地拂去他的手,“我也没有选择。”说完走出了房间。

他们谁也没有得到选择的机会。明楼的计划很快失效,明台毕竟是王天风的学生,在某些方面他了解他,甚于他的家人。

王天风去参加明台的订婚典礼,西装笔挺,不像他平时简素严苛的样子,不过毕竟穿不出上流社会的阔气,只因是明台送的,他选择穿了来。他远远地站着,欢笑声在空气里震颤,梧桐树的叶子落了一片,刚好停在他的脚边。他弯腰拾起来,内心开始嘲笑自己,以往他一定会毫不留情把它踩碎,或许根本不会留意到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。在这虚伪的人世间,还是有一点真情的。他承认,即使是一枚棋子,即使他自己都把自己当做棋子,人世间也果然是有一点真情存在的。所以他跟明楼说对不起,他这辈子难得理屈一次。他的人生,到底是不如明楼,这个世界上最炽烈的情真意切,他体会不了,他的热血,尽付给了无言静默的河山,喊出去,连回声都微弱渺茫,所以他能兢兢业业地活着,全凭着他果断干脆的无情。

草地中央的圆桌上放着凯司令最新出的婚礼蛋糕,包装盒上是烫金心形的封蜡,香槟口扎着柔婉的粉色缎带,高脚玻璃杯子零丁陈列了一桌,折射着太阳明快的光线,一阵风,卷起落在地上的几瓣玫瑰。明台虽然说一切从简即好,但明镜是断然不肯的,礼服、宴席、戒指、蛋糕,事事亲自过问,她的内心,隐约有一点不安的预感,这不安却又被明台飞扬洒脱的笑容给无声掩盖了。她一面磕着瓜子,一面与苏医生闲聊,不外乎是明台何时结婚给她生小侄子一类的琐事,程锦云穿着鹅黄的圆摆小礼服裙,端庄娴静地站在一旁,偶尔随着话语声轻轻点头,珍珠耳饰在阳光下一高一低地晃悠,明台温柔地握着她的手,替她拍去扑在衣衫上的花瓣。真一齣年华似锦,青春正当。

明楼站在露台顶,离众人的嬉闹远了,左右觑见没人,便掏出两枚圆亮朴素的戒指。而明诚此时手上捧着一个五寸见方的盒子,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,眼见他拿出戒指来,忍不住粲然一笑。

“看来,阿诚与我心意相通。”明楼抿着嘴看他,将戒指一枚贴着自己的左胸口放好,另一枚按在明诚的手掌心。说好的结婚,一直拖着,现在拿出来,也是借了一个仪式的氛围,随随便便终究不体面。

明诚收好戒指,将盒子打开,里面是他自己亲手做的一块栗子蛋糕,虽没有西点屋的精致,但是温软实在,符合他内心深处对生活对爱情的定义与渴望。他想起在巴黎的时候,明楼带着他到每一条街道的每一家面包屋和甜品店,一种口味一种口味地吃过来,为的是找到他喜欢的那一种。那个时候的天空都揉进了奶油的颜色,梦里是热气蒸腾的快乐。现下他们的梦只能小心翼翼收进了这狭窄规矩的盒子里,四处是碰壁的危险。

明诚拈起一块蛋糕给明楼,栗子蓉磨得稍稍有些粗糙,带着颗粒感的甜香在口腔里爆开又归于沉寂。

“阿诚,新婚快乐。”明楼吻一吻他的指尖。

“大哥,新婚快乐。”明诚吻了吻手里的戒指。

郭骑云死的时候,没有一点声响,衬衫的贴身口袋里还有一张小明星的照片。于曼丽死的时候,微弱地喊了一句“明台”。人是活在具体而微的细节里的,生命里的最后一刻尤为如此,即便他的脚陷在肮脏的沼泽里,即便他的眼睛望向广阔自由的天空,能在眼前浮现的,往往只是一星半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火光。

明台的刀片划过脖颈时,王天风有些欣慰,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还是热的,后半生难得的一汪眼泪还留在眼眶里,他早料到这结局,是以非常平静。

明楼听到明台被捕的消息,正喝下一口水,顿时觉得如鲠在喉。他在这个时局里并不能掌握着什么,两手空空,只剩下胸腔里的一颗心还凭着自己的意志跳动。无力的痛感像山一样崩塌倾倒。而明诚,他连痛楚的时间都没有,只要明台还关在76号的监狱里,他就一刻也不能停止营救。

王天风的死讯随之而来,这个人的牺牲也像他的名字一样,天风海涛,地崩山摧,可惜却是以一个汉jian的名头。

明楼想起他们在军校创建初期做搭档,谈起战争结束后的日子,明楼说要当老师教书育人,既是遂了大姐的心愿,又不浪费自己的才能,然后在风景如画的地方买一幢小屋,每天下课便是莳弄花草,同家人闲聊。王天风说要回家乡小镇去做一个会计。明楼不相信,说你要是会计那做生意的一定亏到掉底,王天风不屑地回他“少爷做派,眼光浅陋。”他觉得王天风个性偏执,不按常理出牌,往前走起来也是撒开腿不管不顾,怎么会像个谨小慎微、战战兢兢的账房先生呢?可他越到后来,越相信他原本的话是一点不错的。

“你放心,你的弟弟比你坚强。”在巴黎,他这样评价明诚。

“明楼,你就是不懂得一个特工最重要的是无情,情感是最大的危险和弱点。”他知道明楼重情,因而警告他。

“我的计划里原本就没有你。”

“你才是jun统上海站最需要活下去的人,你有地位有身份,手中握着无数关系和资源,越是引人注目就越是安全,越是有用。难道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?你要去死,我不拦着,但你的牺牲完全是逞个人意气,不值得也不合理。国nan当头,还是顾全大局为要啊,明长官。”最后,长条谈判桌的对面,王天风不无讥讽地朝他笑。他低头颇为怜惜地看了看自己骨节分明的手,“真是一双好手,能拿枪,会做饭,杀过鬼子,斩过汉jian,就是可惜不会像你们明家人一样变戏法哄女孩子开心,也不知道最后要葬在哪片山头上。”

他到底是算无遗策,自己的下属、最得意的弟子,连他自己的命也一分一毫掰扯得清楚。他的确是疯子,精密细致地算计,然后大而化之地牺牲,甘抛头颅,也知道自己洒下的每一滴血的价值所在。唯独不吝惜自己的名声,这点倒是更像个古代的侠士。如果生在和平盛世,说不定真在小城里做个会计,架一副圆圆的眼镜,恰与他斯文秀气的外貌相配,日子过得稳稳当当。明楼将他临死的照片拿信封仔细装好,叹气,竟是连张安详的遗照也没有,倒无愧了“疯子”的名号。

明镜怒闯76号,在铺天盖地的大雨里,被自己的亲弟弟一巴掌把她所有的强悍都打散了。而明楼,除了在日本人和汪曼春面前演好众叛亲离的戏码,担心下一步棋的方向,暗中还要操心解救明台的事情,要费尽力气跟大姐解释。生活在泥水里胶着,动不得,行不得,一切是按部就班、不疾不徐的紧张。他给自己设计的死局没有实现,幸和不幸,莫能道,不过是他们的路无形中又长了一些,像一线微弱的光明在漫漫长夜里没有尽头地伸展,人生实在是不由自主的艰难,戛然而止的时候,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预料得到,以避免一个太过仓促的结尾。

“你还好,有我陪着。”明楼对明诚说过,他此刻暗自嘲笑自己未免托大,这句话的现实情形原来是正相反的,如果阿诚不在他身边……如果阿诚不在他身边,他想到这个可能,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是无尽的冰凉。

他把那幅《家园》从墙上摘下来,坐在自己房间的沙发上久久地看,一遍又一遍。直到明诚从梁仲春那儿回家来,打开房门,在微弱的光线里看见他掩在黑暗里的身影。明诚慌忙拧开台灯,查看他的情形。

“大哥!你怎么了?”独处的时候,明诚在明楼面前永远是慌乱而天真。

明楼不说话,伸手拉过他,用力地拥抱,要把过去未来所有的拥抱都补上,要把他所有的力气都嵌进明诚的身体里,给自己,也给对方一点继续的动力。

“大哥,明台已经顺利救出去了,他现在在黎叔那儿,你别担心。”

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阿诚从来让他放心。明楼依旧抱着他不动,但紧绷的肌肉稍稍松懈下来。

“阿诚,我要你画画。”明楼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,吻他。

“画什么?”

“画我的梦。”

可笑的孩子气。日月驻空,临花照水,尚且有形可依,从来梦境真幻不辨,最难描摹,可明楼这时硬要他一支无凭的画笔去追索内心难言的渴望。

“湖畔旁,树林边。我已经画过了。”

“不,那是愿望,不是梦。”促狭。

“那是一家人快快乐乐的生活了?”

“不,那是期盼的现实,不是梦。”欠收拾。

“或者是kang战胜利,我们生活在阳光下。”这句话他们平日里很少提到,都是埋在心里的。

“不,那是必然的信念,不是梦。”强词夺理。

“那我可不知道你的梦是什么。”明诚觉得好笑,皱眉看着他。

“是你。阿诚,是你。”明楼急切地吻他,吻他的耳垂、他的脖颈,他细长洁白的手指,那是端过枪支、拿过画笔同时也给了他无限fu慰的手。明楼觉得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,他害怕,害怕失去明诚。他自恃强大,能保护好自己的家人,可他的阿诚不需要他保护,他说过,他们是一体的,阿诚是他的下属、秘书、弟弟、同志,他也是他的爱人,他替他排忧解难,帮他消灾除困,挡住炮弹的袭击,面对亲朋的质疑,是上天垂怜自己,赏赐给自己的光,是怀里真实的甜蜜温暖,是夜夜在他脑海、心里、枕上徘徊不去的梦。

“快,把你自己画下来。”明楼嘴唇贴着明诚的肩膀。

“我可不会画,我只会画你。”明诚捧起他的脸咬他的鼻子。

“好,画你。”幼稚。

“你你你,是画你。”

“那就把我们俩都画下来,我要装裱好时时刻刻带在身上。”不讲道理。

“那么大,你放哪儿?”

“放在我心里呀。”

明诚眼睛一酸,用力回抱住眼前的爱人。他们实实在在地彼此拥有,已经是这乱世里不可求的幸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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