蓝白的玫瑰

【楼诚】长夜无荒(十四)

    好像变短了。不谈逻辑和历史。


【十四】西州路 不应回首

朱徽茵从76号走出去的时候,已经是傍晚,风吹起树叶的声音,一点点回荡开,路上没什么人,蝉鸣黏在树干上,单调而固定的频率像电波讯号一样,无聊又让人心慌。

她挽了一个最普通的髻子,刘海斜斜的盖住额头,朴素而干脆。走到街道交叉口的地方,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驶来,她伸手抿了抿鬓边的碎发,面无波澜地走过去。

采芝斋的芙蓉糕,她爱吃,路过时总要买一包,正当她掏钱的时候,一个声音响起。

“来一份茯苓饼。”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穿灰色长衫的男人,带着帽子,衣领遮着脸,两个骨节突出的手指捏着一张崭新的中储券。

朱徽茵接过点心,施施然往愚园路方向走,弄堂七绕八拐,手掌浸出一点微薄的汗。

吃过饭,灯火渐渐点起来,明诚就着台灯的光亮看明台的信。他的消息其实来得不多,偶尔几句话,也是字字如珍。

“你猜明台的孩子叫什么名字?”

“什么?明月?”明楼一边批文件一边回答。

“猜对了一半。”

“这明明是你说的。”明楼抬起头,忽然间有些疑惑,“等等,什么叫一半?”

“明朗和明月。”明诚笑着走过去,将信纸放在他手里。

“双胞胎啊?”明楼不可置信。

“龙凤胎。”明诚眨眼。

“嘿,这小子,长本事了!” 明楼笑起来,淡黄色的光晕里,眉梢眼角都藏着细碎的温柔。

“大姐悬了一辈子的心,总算是可以放下些。”明诚的声音里几许安慰。

“是啊。”明楼将笔帽合上,伸手拿起桌上的四人合影,磨起茧子的手指轻轻擦去玻璃面上的几星灰尘,“儿女双全,大姐说得对,还是明台最懂事。”

他将目光投向明诚。水一般的双眼,微微蹙起的浓眉,像夏夜流淌着星光的凉风,绕着他游动,偏偏里面又藏着一往无前的悍勇和直白的爱焰,熨帖之下有无言的紧张与牵系。

“不像我俩,以后见到大姐,多半是要被骂的。”他不觉开口,明诚不满地剜一记眼刀。

“净说胡话。”

忽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,从台灯的边缘划过,打破了温柔寥落的氛围。

“喂,您好。”

对方的声音让明诚一愣。

 “上次说的那批货,已经到港,就等着李主任这边开口,不然我也不敢擅自发落啊。”说着看向明楼。

言语间的影影绰绰,明楼了然于胸,他随意地将茶几上吃剩的水煮毛豆拢在梅花碟子里。

“最近一段时间海关查得紧,就算能拿到通行证,日本人也总是搞突然袭击,还望李主任多多帮忙,事成之后,自然少不了您的那杯羹。”

明楼等电话挂上,才不紧不慢地讲起话来:

“怎么?你的生意做到李士群那里去了?”

“少来,我做什么能瞒过你明长官的眼睛。”明诚笑着用手指点点他。

“哼,从去年清乡委员会成立我就知道他不会闲着,特地助一把力,现在也该为我们用一用。”明楼一面吃毛豆一面说话,声音有些含糊,语气不容置疑,“延安方面一直想争取他,派了关露来,我看啊,此人反复无常,不值得太过信任,但利用无妨。”

“说起来,关露前几天去了《女声》编辑部,看来工作并不是很顺利。”明诚一手拨弄着电话的数字盘。

“清乡计划几次泄露,日本人难免怀疑。”

明诚正要回答,电话铃又响起来。

这次的情况可让明楼有些坐不住。

“大哥,夜莺说,郭潜来上海了。”

朱徽茵见到了郭潜。这是他们一直害怕的事情,从接到有人叛变的消息,明楼就着手撤换联络点和通讯保密工作。上海毕竟不像国统区,国民党的特工即使要活动也得忌惮日本人的势力。但他没有料到,郭潜竟然亲自到了上海,而且带了不少人员,大有将上海地下组织一举破获的意思。

上海的情势远比南方诸省复杂,夜莺仍然在76号情报处占着一个位置,是以双方都没有轻举妄动。时间胶着了十余天,危险在一分一分增加。

“不能再被动地等下去了,夜莺如果被抓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明楼叹了口气,窗外的阳光炽烈如火,一片云彩也没有,汗珠顺着他的脸颊一颗颗往下滚,办公桌上积了一小汪晶亮的水渍。

“可是如果贸然撤离,不仅其他人员有危险,76号这边也不会平静。”明诚将手帕浸在凉水里,给他擦脸。

“我倒是有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子。”他转过身,将手搭在明诚刚着过水的手上,温度一点一点趋于平衡,“你去商业储蓄银行给夜莺开个户头,做几份往来单据,前几天到的那批货就用她的名义付款。然后约李士群见面谈一谈。”

明诚会意,但心里惴惴不安。

“这等于是主动暴露她的身份……”

“不可明示。李士群跟组织上有联络的事情,我这里一清二楚,证据也不少,其间利害,他自然会考虑妥当。”

“事到如今,也只能借他的手段了。”明诚用冰凉的手捂了捂明楼的耳朵,手心一片灼热,便又将帕子浸了一遍水递给他。

 

夜莺顺利撤到新四军占领区,郭潜无功而返。等明楼再次得到他的消息,已经是年底,其人摇身一变成了中统“非常委员会”的专员,连名字也改了。

时局的冲刷下,有人随波逐流,有人站稳脚跟,面具下,谁的目光炬炬,识得一个人闪闪烁烁、深埋血液洪流中的真心?那道路是曲折蜿蜒、漫长而艰难的,在明楼内心的这条路上,只有一个坚定的身影,从开始一直走,直走到云散雾开的地方,牵到了他的手。于明诚,亦是如此。

早餐桌上,明楼端着一碗粥,心有戚戚,筷子不知不觉就停了下来。

“大哥,怎么了?不合胃口?”明诚有些担心地发问。

明楼回过神,摇摇头:“没有,嘴巴里发苦,吃不下。”

明诚连忙放下碗筷,去抽屉里给他找药。

明楼似乎在凝神思考什么,耸立的眉峰中间落下一片阴影,连明诚将水杯端到他面前都没有察觉。

明诚觉得大哥有些反常,完全不似平时的冷静和沉稳,似乎整个人被一种不寻常的气氛笼罩着。

他忽然一阵心慌,明楼少有什么瞒着他的事情,他们之间从来是坦诚相对,一切欢乐与悲伤,圆满与错误,形而上的理想,琐碎不堪的生活,甚至一点小小的情绪都像是完全融合在一起的整体,没有什么阻隔。此刻他却觉得眼前像是有一座山,遮住了他望向明楼的视线。他拒绝这种感受。

等傍晚下班回到家,两人相对无言吃过饭,明诚收拾了碗筷,便径自去房间看书,明楼见他脸色不善,便讪讪地跟上去,贴着人坐下,覆上他的手。

“阿诚……”声音里带着不多见的委屈和犹豫。

“你有事情瞒我。”明诚开门见山,漆黑的眼珠深深地盯着明楼的脸,仿佛要从上面找出什么线索。

明楼不说话,回视他,夕阳的光映在他的瞳孔里,好像一滴哀柔的眼泪。

“不说就算了。”明诚生气,甩开他的手,啪地一声将书合上,起身去开窗。

冷风呼呼地灌进来,明诚也不管,就站在风口,衣裳单薄,头发吹得散散乱乱。

明楼从背后拥住他,心跳隔着皮肤穿过去,渐渐融汇成一个声音。

“阿诚,重庆那边来了一道命令,要将你调回去。”

明诚的心仿佛往下坠了一截,他慌得转过身来。

“为什么?东南一带正是情势危困之时,我应该留下。”

“戴局长现在要跟美国人建立情报合作,需要人才。”

“那你呢?”

“上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,我必须待在这里。”

沉默。艰难地捱过数十秒。

“组织上如何安排?”

“现下延安方面正在跟重庆政府谈判,自然是合作为上策,况且,能在重庆扎根,于我方有利。”

明诚将额头抵在明楼的肩膀上,这个消息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。

周围的东西乱糟糟扑面而来,雪白的墙、老旧的沙发和床、墙角积了灰尘的地灯、写字台、茶几,院子里开了又谢的花,连同明楼此刻的呼吸和体温全都融化了,一点一点渗透到他的眼睛里,又变成眼泪尽数涌出。

明楼感觉自己衣服上浸了一阵凉意,伸手环住他的肩膀。

“什么时候走?”明诚不愿意抬起头来,声音噎在嗓子里。

“恐怕过不了除夕了。”

“大哥……”明诚双眼红红地看着他,一如小时候初见之时。那里面什么都没有,除了不舍,又好像什么都有,万种情绪包藏其中。

“哭什么,又不是以后不见面。”明楼的身体好像一棵经冬的树,永远也不会垮下去。

“你说话算话,不准食言。”明诚抱住他的腰。这就是承诺了,在动乱浮沉的年岁里,好像他们说的每一句话,都自动被默认成了诺言。

 

年关将近,明诚以出差的名义坐火车去南京。

“拔了一颗钉子,自然要再楔一颗。”明楼的声音仿佛在耳边。

他与明楼安插去周公馆的人一道前行,顺便将李士群的情况送过去。

然后搭上了去重庆的飞机。

他殷殷地往地面上看,想要辨认一下上海,明公馆的位置,想要辨认明楼的位置,却什么都看不见,看不清。

“人是多么渺小啊。”他将头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,一颗眼泪就滚下来。

他与明楼之间果然是隔着一架又一架的山,一条又一条的水。

“大哥,记得我的画,到时候来见我可别忘了。”

“怎么会?”他想起来明楼的声音里也含着泪意。

“万事小心。”

这不像是他去莫斯科那次分别,蓄谋已久怎敌得过突如其来,那时候心底是信仰的快乐与青春的激昂。而今山水迢迢,泥泞满路。

再见,这句话他从不说出口。

再见之时,天空没有阴云,胜利的阳光必将洒满大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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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上卷 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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