蓝白的玫瑰

【楼诚】长夜无荒(七)

    这一篇本来想拆成两章,但是我很懒……还是一次发了吧,分上下,看起来也连贯一些。分居两地的两人。

    历史盲,夹带私货充斥废话的一章,胡编乱造,我就是来安利两个诗人的。


【七】渭北春天树 江东日暮云

(上)

冬天里雪下得最大的时候,明诚被派去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。他坐火车去莫斯科,这是他与明楼人生中第二次离别。第一次是遇到明楼之前,明诚这样定义。想想他十岁才遇见明楼,这次的三年也不算长了。所有他们不在一起的时间,明诚用日记本记着,有一天就记一天,有一年就记一年。往北方开的列车上,明诚拿着钢笔,给明楼写信,末尾要用俄语问好,再抄上一首普希金的诗。爱恋中的人真是一时一刻也舍不得分开。

他此前不会说俄语,但明楼简直是语言天才,法语、英语、拉丁文、西班牙语没有不会的,因为要与苏共方面的人联络,俄语也说得溜。明诚要去莫斯科,他便单独给他开“俄语突击特训课”,单词,语法,到后来开始念诗歌,读小说。傍晚对着夕阳晚霞,明诚倚在他怀里,跟着他念:Я тебя люблю。“什么意思?”“我爱你啊。”明诚就笑,“我以为你会骗我说是 ‘你好’‘谢谢’什么的。”“哼,我才不会玩这种幼稚的把戏,我爱你,多好,就是要一遍一遍地说给你听。”说着还真的在明诚耳边重复地念起来,一阵阵气流钻进明诚泛红的耳朵里,“听见啦!又不是聋子!”明诚笑着躲开。

风卷着冰冷的雪花从车窗飘进来,手指冻得通红,他仍不停下,一字一句地,在纸页上说着对明楼的爱,对未来的想象,对理想和现实的探索。“这些信可能一封也不会寄出去。”他想,他不像明楼,当着面也肉麻兮兮的。也许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,埋在心里也是浪漫、幼稚的热情。

军校的生活朴素而严酷,饮食更为粗粝,环境是一成不变的单调。明诚几次在训练中犯肠胃炎,只能咬牙抗下。慢慢也就适应了,明诚觉得没有什么是人不能适应的。喝酷烈的伏特加,吃粗糙的面包和红菜汤,有人会在飘着雪的月光下唱苍凉的《三套车》。

明诚觉得莫斯科的冬天好像不会结束似的,短暂休整过后又带着风雪卷土重来。他在训练的间隙读契诃夫,给明楼写信。《萨哈林旅行记》(注1)里西伯利亚绵延的森林和平原,泥泞,囚fan和边缘,明诚合上书页想象这样的悲苦场景,不觉对明楼、对故土的思念愈加深厚。残酷的训练磨砺着他的身体和意志,他要自己更加强大,更加坚定,以站在明楼的身边。就算是面对枪口和利刃,只要明楼还站着,他决不能倒下。

学校有短暂的休假,明诚去莫斯科的大街小巷里闲逛,想要把这份记忆保存着,赠给明楼。

卢比扬卡广场2号(注2)的监狱前,排着探监的长长的队伍。明诚从来到莫斯科开始,就感受到了这个国家异常的氛围。基洛夫事件的余波散去不久,一些魍魉在阴暗的地界和人性的边缘开始滋长,愈演愈烈。

风像刀一样舔舐着每个人的肌肤,队伍里满是些形单影只、颤颤巍巍的老妪,身材粗大,步履蹒跚,头发藏着雪粒,鞋底糊着污泥,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着。一个美丽的女人(注3)从监狱里出来,破布遮着她乌黑丰厚的发丝,一双忧郁的眼珠深深嵌在高耸的眉骨之下,脸是月亮一样的白,她双手时不时放在嘴边呵气取暖,薄长的身影在人群里显得格外孤独。

明诚注意到她嘴上在反复地念着什么,擦肩而过的时候落下了一张极小的纸片,他捡起来,上面是潦草的几句话,铅笔的印记,几乎淡不可见。“这事情发生的时候, 唯有死人才会高兴, 高兴他获得了安宁……火车的汽笛短促地,把离情别绪吟唱……死亡的星辰高悬在我们头上”(注4),是几行诗句,然而其他的字迹他再也不能辨认出来。他忙上前去追那位女士。

“女士!女士,您的东西掉了。”他走在她的旁边,说话声音微弱而低沉。他注意到在这周围,所有人都只是悄声说话。

那个女人接过纸条,神色忽然有些慌张。

“您看到了吗?您看到上面写什么了吗?”她有些焦急地问。

“呃……事实上没全部看清……”明诚有些疑惑。

“忘掉,马上把你看到的东西忘掉!”女人有些生气。

“……好的,可是为什么,我看是非常出色的诗句……”明诚心里开始有些明白。在一种顽固且毫无自由的空气里,说错话也会变成罪过。

“因为这非常危险。我看您是外国人,是个诚实可靠的小伙子,不想因为这些东西连累到您,也请您不要跟任何人说起。”眼看着旁边有几个男人往这边走过来,她竟然把那张纸片团成一团匆匆咽下,加快脚步,渐渐走远,留给明诚一个清寒的背影。

明诚依言,很快把那几行诗忘记了。临近毕业的时候,组织上为他申请了通讯班的特训,其他的部分学生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结业。一个平日里跟他相处得比较好的同学送了他一个小巧的笔记本,上面抄着一些俄文句子。

“这是什么?”明诚诧异地问。

“情诗。”那同学边吃饭边含糊地回答。

这话把明诚吓得不轻,连忙把本子扔过去。

“你干嘛?我是看你每天给你心上人写信愁眉苦脸的样子,才好心收集了一些情诗送给你的,以后你写信要表达什么情呀爱呀不就方便多了嘛!”那个同学揉着被砸痛的额角,连声抱怨。

明诚犹豫地接过那个笔记本。

“时而像蜷曲的小蛇

在人心灵深处变换魔法,

时而像温顺的雏鸽

整日在窗台上咕咕低鸣,

时而像在晶莹霜花上猝然一闪,

恍若沉睡在紫罗兰的梦中”(注5)

“我们俩不会道别,

肩并肩走个没完。

已经到了黄昏时分,

你沉思,我默默不言。

我们俩走进教堂,看见

祈祷、洗礼、婚娶,

我们俩互不相望,走了出来……

为什么我们俩没有此举?

我们俩来到坟地,

坐在雪地上轻轻叹息,

你用木棍画着宫殿,

将来我们俩永远住在那里。”(注6)

真是好,好到让他即刻想站在明楼面前。

言笑晏晏,如在眼前。忧从中来,不可断绝。

他想起那位女士,在晦暗冰冷的天气中,念一首不可告人的长诗。而他离开莫斯科回到法国时,这片土地的叶若夫时代(注7)才刚刚开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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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下)

西班牙内战爆发之后,戴笠方面要求明楼时刻关注国min军和右yi集团动向,研究法西斯在西班牙国内的发展情况,中G法国支部接到GC国际的指令,给明楼的小组派下了任务,与西班牙驻法大使馆联络,保护一艘载有35名国际战士和军火的轮船顺利使出港口,这些国际战士中有一半来自中国。

明楼借了学术研究的名头,到大使馆与阿尔柏诺兹先生(注8)见面。他特别注意到了大使身边的秘书,那人一张诚恳瘦削的面庞,留着整齐干净的短髭,眼神忧郁而充满智慧,时常夹着一本书,页边翻卷,显是读过很多遍的,书里夹着两三张白纸,暗金色的笔帽在他西装胸前的口袋里闪烁。

“大使先生,这位是?”明楼开口问道。

“我的秘书,路易斯·塞尔努达先生。(注9)”阿尔柏诺兹款款地介绍双方,“路易斯,这是巴黎大学的副教授,明楼先生,明先生是中国人。”

那人腼腆地微笑,向明楼伸出手,指尖有钢笔磨过的痕迹。

明楼对他有一种奇特的信任感,他甚至觉得他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。

明楼很快与阿尔柏诺兹制定了计划,法国政府明面上禁止向西班牙运送武器,但盘查监控并不严格,因此这项任务很顺利便完成了。那位塞尔努达先生只是浮光掠影地落在明楼记忆里。

年底,从遥远的祖国传来联合抗日的消息,而派往西班牙的那批国际战士在马德里保卫战中牺牲了大半。次年5月间,保卫战取得胜利,明楼接到命令,去了一趟马德里。在阳光灿烂的城郊小镇街头,明楼又一次见到了路易斯·塞尔努达,远远地隔着空气和人群,他站在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子面前,手里拿着一叠彩色的卡片讲解着什么,明楼没有看清卡片上的内容,便走过去,向他伸出手。

“久违了,塞尔努达先生,您还记得我吗?”

那人抬起头,依旧是一副纯真和善的表情,微笑着同明楼握手,“明先生,在西班牙能见到您十分高兴。”

他邀请明楼去一个简单的餐馆吃午饭,谈到了那些彩色的小画片,原来是共和国在民间进行的一项叫做“流动博物馆”的艺术教育普及活动,将博物馆里的名画做成小巧的复制品,邀请了一些诗人画家在街头讲解。(注10)明楼讶异于这里浓烈的艺术氛围,他想这是一个国家无论如何也磨灭不掉的气质和精神印记,便赞叹这项活动的好。而对面的诗人听到他的话却有些遽遽然失落的样子。

“明先生,如今我的国家已经是在死亡的边缘挣扎,我看着这些艺术品和街上孩子的面庞,时常产生一种无可挽回的预感。你看见了吗?在西班牙随便哪座城市,战争、暗杀、流血、逃亡,没有人关心普通民众的命运,留下的只是孤独破败的断壁残垣。每个人都是在fen墓里生存,我的朋友洛尔迦(注11)不久前也被长枪D(注12)杀害了。他是那么才华横溢、受人敬仰的伟大的诗人,却不能为这个国家再留下一滴眼泪。这个阴冷残酷的地方,充满了仇恨和恶毒,可是有多少人爱她啊!那些河流、原野和街巷里到处是牺牲者的尸体。而我们所做的一切,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徒劳。”

明楼被他的话语深深打动了,他的背上还有一杆光亮的枪,而腰间的口袋里却装着袖珍大小的诗集,这样矛盾错位的装扮连同诗人本身构成一种高贵动人的意象。

明楼想起自己远在重洋的祖国,想起在千山万水之外接受训练的明诚,直到此时他亲眼见到了战争对一个人的可怖的伤害。他心里被泪水充盈,即刻想见到明诚,想回家,回到他正在沦陷的祖国土地上。

“塞尔努达先生,我的国家此刻也正遭到法xi斯敌人的侵略和蹂躏,我的家人也面临着战火包围的威胁,而我现在却不能回去,无法和同胞们一起面对这场灾难,内心终日惶惶不安。可是,我坚信所有人团结起来的力量将会让国家和民众度过最黑暗的时期,迎来光明。西班牙也当是如此。”

那是一个明亮如水的下午,他们喝着便宜的茴香酒,谈论到祖国、家人、故乡的山和食物、流落街头的孩子和老人,战争的局势,经济和诗歌,过去和未来。甚至谈起明楼有一位年轻的爱人,此刻与他分隔两地。塞尔努达用一杯酒和一个微笑向他的爱情送上祝福。

分别之后,明楼在街角一个破败的书店里找到了一部名叫《现实与欲望》的诗集(注13),花费六十比塞塔买下并带回巴黎。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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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1:契诃夫所著的一本书籍,该书是契诃夫毕生至为自豪的作品,他拖着几近崩溃的病弱之躯,途经一万俄里的苦寒与荒凉,踏进这“不可容忍的痛苦之地”,用文字诊断俄罗斯。

注2:先后是契卡、内务人min委员部、克格勃,现今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总部。为加强对在押囚犯的管理,苏联政府还对位于2号楼院内的卢比扬卡监狱进行大规模改造,这座监狱从1920年开始使用。

注3:阿赫玛托娃,俄罗斯诗人,被称为“俄罗斯诗歌的月亮”。此段经历是本文作者杜撰,不具有真实性。

注4:《安魂曲》,俄罗斯诗人阿赫玛托娃的作品。这首由十四首小诗组成的抒情长诗,是女诗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,同时也是苏联诗歌史上不可多得的杰作之一。女诗人借这首长诗是在未曾平反的岁月里为悼念那些在30年代sufan扩大化中被冤屈而死的所有无辜者。该诗作于1935年-1940年,期间诗人的儿子两度被捕。构思背景见该诗的序言。

注5:阿赫玛托娃《我们俩不会道别》。

注6:阿赫玛托娃《爱》节选。

注7:即苏联sufan运动时期。

注8: 阿尔瓦罗·德·阿尔柏诺兹,1936年西班牙驻法大使。1936年7-9月,塞尔努达担任其秘书。 详情可见《致未来的诗人》(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范晔译本)后记《一本书的记录》(汪天艾 译)

注9:路易斯·塞尔努达,西班牙诗人,出生于塞维利亚,“二七一代”的代表诗人。注10:该段内容详见《沙龙分享 范晔:一个人和一本书相遇,是一个非常奇妙的事情》。

注11:费德里科・加西亚・洛尔迦,20世纪最伟大的西班牙诗人、“二七一代”的代表人物。,1936年8月被长枪D杀害。

注12:西班牙法xi斯政D又称长枪会D,于1933年10月何塞·安东尼奥·普里莫·德里维拉创建,拥有自己的武装min兵和青年组织。1937年F.佛朗哥成为该D领袖。西班牙内战结束后,该D成为西班牙国内唯一合法政D。

注13:《现实与欲望》(1924-1938),塞尔努达流亡前诗文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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凑字数卖安利的一章。若有冒犯到两位诗人的地方,在这里先道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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